《懒惰宣言》

理想的人类生活存在于肆无忌惮的懒惰与无休止的忙碌喧嚣之间的某个地方

本文摘录于《巨人的工具》一书,个人很喜欢,希望你也是。


懒惰宣言

蒂姆·克瑞德是一位评论家和漫画家。我非常喜欢蒂姆最近的一本书《我们什么都没有学到》,于是我与他取得联系,并一起制作了这本书的有声书。下面这篇文章就是从这本书中摘录的。他一直在为《纽约时报》《纽约客》《男士杂志》《漫画杂志》《电影季刊》以及其他刊物供稿。他已在幻图出版社出版了三本漫画书。目前他居住在纽约城切萨皮克湾的一个秘密地点,他已经养了一只猫19年。

蒂姆·克瑞德登场

如果你生活在21世纪的美国,你可能会听到很多人对你说他们有多么忙。当你问某人最近怎么样时,这已经成了默认的反应:“忙!太忙了!忙疯了!”很显然,这是一种伪装成抱怨的自吹自擂。而对此合理的回应则是表达祝贺:“那是好事啊!”或者,“忙总比闲好啊!”

这种疯狂的、沾沾自喜的忙碌是一种明显被包装过的苦难。请注意,那些告诉你他们有多么忙的人,通常不是那些在重症监护病房中轮班倒换、照顾他们年迈父母的人,也不是那些为了保住三份只有最低水平时薪的工作而不得不来回倒公交车上下班的人——这些人不是忙碌,而是筋疲力尽、疲惫不堪。最经常说自己有多忙的人是那些他们所哀叹的忙碌纯粹是他们所自觉自愿的人:他们自愿承担工作和责任,“鼓励”自己的孩子参加各种课程和活动。他们之所以忙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野心、欲望或焦虑,是因为他们沉溺于忙碌,并担心不再忙碌时自己可能要面对的东西。

几乎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忙碌的。只要不是在工作或不是在做与工作有关的事情,他们就会感到焦虑和内疚。他们在安排与朋友交往的时间时采用的是那些优秀高中生的做法——确保自己有时间参加一些课外活动,以便让自己在申请大学时看起来比较体面。我最近写信问一位朋友这周他是否愿意出来聊聊,他回信说自己没有太多时间,但是如果的确有具体的合作项目,那我可以通知他,或许他能够为此腾出几小时的工作时间。我不是就未来的合作邀请和他提前打招呼,我是邀请他出来聊聊,如果聊得好,也许我们能一起做点儿事。但是他的忙碌就像某种巨大的背景噪声,他在一片嘈杂中对我喊话,而我放弃了大声回应。

最近我学到了一些新词,如:识时务、男人的私人空间和内容供应商等。我立刻意识到:这预示着文化领域出现了一种丑陋的新变化:挑选计划。也就是说,对于任何一个计划或邀请,你都不会马上答应下来——直到你了解了自己的所有选项都是什么,然后你会挑选一个最有可能有趣的/对事业最有帮助的/女孩最多的计划——换句话说,用对菜单或产品目录的方式对待他人和他人的计划。

甚至连孩子们也变得很忙,哪怕半个小时的课余时间也会被安排上提高班、家教课和课外活动。一天下来,孩子们像成年人一样疲惫地回到家,他们看起来不仅仅是悲哀,简直是痛恨这一切。我是“脖子上挂钥匙”这一代的人,上学的时候,我每天下午有三个小时完全自由散漫、无人看管的时间,我会利用那段时间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翻看《世界百科全书》、制作动画电影、召集小伙伴们在树林里玩,仅仅是为了把脏泥巴直接糊到对方眼睛里。而所有这一切为我提供了我今天仍在使用的知识、技能以及至今仍然具有价值的洞察力。

这种忙碌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或必然条件,它是我们选择的东西,只需得到我们的默许它就会自行发展壮大起来。最近我通过网络电话与一个朋友聊天,她因为付不起房租被赶出了纽约城,现在她住在法国南部一个小镇的一处艺术家公寓。她说自己几年来第一次这样快乐与放松。她仍然在干自己原来的工作,但不再需要用尽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了。她说感觉就像回到了大学时期——当时她有个朋友圈,每天晚上她们会一起去喝咖啡或看电视。她还找了个男朋友。(她曾经很伤感地总结纽约的约会:“每个人都太忙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能够做得更好。”)她曾经错误地认为自己的性格有问题——被动、暴躁、焦虑、悲观,后来事实证明这都是她所处的环境对她造成的影响,是充满了野心与竞争的高压氛围对她造成的影响。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想这样生活,每个人都想成为交通堵塞或体育场践踏事件或中学时期残酷的等级结构中的一部分,但其实并非如此,我们只是共同地迫使彼此去这样做而已。这个问题可能无法通过任何社会改革或自主生活规划解决,又也许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动物学家康拉德·劳伦兹称“工业化、商业化的人们把自己抛进了这种匆忙的存在”及其所有随之而来的痛苦——溃疡、高血压、神经官能症,等等。这是一种“不明智的开发”,一种发展过程中的适应不良,它是由人类残酷的种群内部竞争引起的。他把我们比作孔雀——妩媚的长羽毛使之无法飞行,成为易于被捕食的猎物。

我不禁想,是否所有这种装腔作势的疲惫都只是在掩饰我们所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无关紧要这一事实。我曾经和一个女人约会,她在一家杂志社实习,那家杂志社不允许她在午饭时间外出,以免在情况紧急时找不到她。这是一家娱乐杂志,而当菜单按钮出现在遥控器上的时候,该杂志就已经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不会出现什么情况紧急的时刻,这种不可缺席的借口只能被看作一种习以为常的自欺欺人的形式。根据我的电子邮箱容量和我每天被转发的互联网垃圾信息,我猜大多数从事办公室工作的人们工作做得和我一样少。这个世界中越来越多的人不再进行创造或者去做任何实实在在的事情了。在理查德·斯凯瑞的书中,如果你的工作不是由一只猫或一条蟒蛇或提洛尔人帽子中的一只虫子来执行的话,那你的工作恐怕也没什么价值。是的,我知道我们都很忙,但确切地说,我们都做了什么?所有那些在赶着开会并对着手机大喊大叫的人都在忙着防止疟疾传播或开发可行的化石燃料替代品或创造任何美丽的事物吗?

这种忙碌充当着一种存在的保证,以抵消空虚:如果你这么忙碌,那么显然你的生活不可能无聊、琐碎或者毫无意义。档期完全排满,一天中的每个小时都有安排,所有这些噪声、繁忙和紧张似乎在千方百计地淹没或被用来掩饰我们心中的某种深层次的恐惧。我知道,在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工作、跑腿、回邮件或看电影,让自己的大脑处于繁忙而心烦意乱的状态之后,只要我躺下来准备睡觉,在关灯的那一刻,所有琐碎的、无关紧要的担忧和曾经被成功控制住的大局问题就会像爬出壁柜的魔鬼一样涌入我的大脑。当你想要冥想静修时,你会突然想起一份紧急事务清单,项目有千条之多,你觉得自己应该处理这些紧急事务,而不是静静地坐着。我认识的一位记者指出,我们所有人都十分害怕与自己独处。

我要说:“我不忙,我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懒惰的雄心勃勃者。”像大多数作家一样,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堕落分子,一天不写作就不配活下去。但是我也认为自己只用4~5个小时的工作就能证明自己配在地球上再多待一天。在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些普通的日子里,我上午写作,下午做长途骑行、跑跑步,晚上看望朋友、读书或看电影。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里,我沉溺于不间断的放荡不羁。唉!但是这些日子是靠不住的,并且越来越难以安排。对我而言,这是对每一天来说最为合理而愉快的节奏。如果你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可以临时取消工作,去看博物馆的新美国馆,或中央公园里眉目传情的女孩儿,或者只是喝上一整天的粉红色薄荷味的冰鸡尾酒,我会说:“什么时候?马上来。”

但是就在最近,出于职业需要,我也开始不知不觉地忙碌起来了。人生中第一次,我绷着脸告诉别人我“太忙了”,不能做他们想让我做的这事或那事。我明白人们为什么喜欢这样抱怨:这使你感觉自己很重要、很抢手、有利用价值。这也是一种谢绝烦人的邀请、推脱不受欢迎的项目、避免与自己不感兴趣的人互动的无懈可击的借口。除此之外,我确实痛恨忙碌。每天早上,我的收件箱里都装满了电子邮件,邮件的内容都是要求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或者提出一些我不得不解决的问题。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容忍,最后,我逃到了我正在写下这一切的这个秘密地点。

在这儿,我基本上不用遭受各种责任的烦扰。这儿没有电视,我必须开车到图书馆才能查看电子邮件,我一周去一次,在图书馆我看不到任何认识的人。我记起了毛茛植物、臭虫和繁星,读了很多书。终于,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完成了一些真正的写作工作。如果不让自己沉浸于这个世界,你很难找到一个关于生活的话题来讲述,如果再不离开那个鬼地方,我就不可能明白我要找的是什么,或者如何以最好的方式讲述生活。我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逃往的秘密小屋,但事实证明没有网线或网络的生活比拥有它们的生活更省钱。严格意义上讲,大自然仍然是免费的,即使人类正尝试着以愈加昂贵的方式获得它。时间和宁静不应该成为奢侈品。

懒惰不仅仅是一个假期、一次放纵或一种恶习:它之于大脑就如同维生素D之于身体一样不可或缺,失去了它,我们就会像佝偻病患者被毁容一样遭受精神上的折磨。 要想跳出生活,观其整体,建立意想不到的联系并等待灵感的迸发,懒惰所提供的空间和安静是一种必要条件——因此也可以说,它对于任何工作而言都是必要的,哪怕这看起来很矛盾。托马斯·品钦在其随笔《关于懒惰》中写道:“慵懒时的梦想常常是我们所做事情的本质。”阿基米德在浴缸中的“我找到了”、牛顿的苹果、杰柯尔与海德、苯环的发明都说明了这个道理:历史中充斥着自懒惰时刻与梦乡中得到灵感的故事。这种现象甚至会让你思考,是否懒汉和不中用的人对于这个世界的伟大想法、发明和杰作比勤奋刻苦之人负有更多的责任。

“未来的目标是让人类彻底失业,这样我们就能够玩耍了。这就是我们不得不摧毁现行政治经济体系的原因所在。”这听起来可能像是某些抽着大烟的无政府主义者的声明,但这实际上是亚瑟·C. 克拉克的话,他在沉迷于浮潜和弹珠游戏之外写作了《童年的终结》并发明了通信卫星。泰德·罗尔最近写了一篇专栏,建议我们把工作和收入区分开来,给每一位公民一份薪水保障,这就像那种在最初听起来非常疯狂,但在大约一个世纪后就会成为一种基本人权,类似于废奴运动、普选权和8小时工作制一样的想法。我知道在美国这种说法听起来有多么异端,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们真的没有理由把将苦差事从世界上消除看作一种罪恶,这就像将小儿麻痹症从世界上消除一样。正是清教徒把工作歪曲为美德,他们显然忘记了上帝是为了惩罚人类才创造了工作。既然旧工头下台了,或许我们都可以抽支烟,好好休息休息了。

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做,我猜世界很快就会走向毁灭。但我想说的是,理想的人类生活存在于肆无忌惮的懒惰与无休止的忙碌喧嚣之间的某个地方。 我自己的生活一直被公认为是异常轻松的,但身处这个忙碌世界之外的某个有利位置可能也赋予了我独特的视角。这就像酒吧里的代驾司机:当你不喝酒时,你比那些喝酒的人更能看清人们的醉态。遗憾的是,我为忙碌之人提出的唯一建议就像你给醉酒之人提出的建议一样不受欢迎。我并不建议每个人都停止自己的工作——但你可以请一天假,去玩玩地滚球,在午后做爱,带女儿去看日间演出。可能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那个站在教室窗外的孩子,在外面向课桌旁的你做鬼脸,催促你找个借口从教室里出来玩,但仅此一次。

虽然我自己的这种坚决的懒惰态度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而不是一种美德,但在很久以前,我确实做了一个清醒的决定:选择时间而不是金钱,因为你总是能够挣到更多的钱。而且我一直都明白,在我有限的生命中,最明智的投资是与自己所爱之人一起度过的时间。 我猜在弥留之际,我可能也会遗憾自己没有更加努力工作,没有写出更多的作品,我也会说出自己不得不说的那些话,但是我认为自己真正期望的是能够与尼克一起再跳一圈德兰西,与劳伦再来一次深夜畅谈,与哈罗德最后一次开怀大笑。生命太短暂,来不及让你说“我太忙了”。